村口的那棵老树
天蒙蒙亮,一个老婆子带着孙女到邻村去上学,蹦蹦跳跳的孙女很快就摆脱了老人家递过来的手,老婆婆一边蹒跚走着,一边急切的喊着 “女娃儿,不要太快,小心别摔着,到前面那棵老树下面等等我啊……”孙女不耐烦的坐在树下,拿起了昨天学校布置的背诵任务《慈乌夜啼》:“慈乌失其母,哑哑吐哀音;昼夜不飞去,经年守故林……”孙女背了一段后,发现老婆子还没有过来,突然想到妈妈昨晚告诉她的话“不要让你奶奶牵你的手,多脏啊,老师会检查你的卫生呢!”于是,小孙女又像鸟儿一样的冲着村口的大路跑了出去。气喘吁吁的老婆子终于一手扶到了大树上。只有大树知道。这双干裂的手脏是因为刚烧完柴火,为没有醒来的儿子儿媳一家,烧好饭,喂好猪,又要悄无声息的送孙女上学,之所以悄无声息是因为曾经在一个阴沉的早上,她做饭烧火的柴薪不多了,因此急匆匆的到外面多背了两趟,回到院落的时候,声音比较大,好像吵醒了儿媳,儿媳说,以后这事儿,你能找个其他点弄不,每天一大早的都把我们吵醒,你故意的吧!
中午的时候,送殡的队伍在唢呐的呜咽声和音响里的哭泣声中,朝着老树走来,一家老爷子死了,儿子们女儿们哭得很厉害,旁边一位老人说:“想当年,看谁孝顺不孝顺啊,就看这哭声!有时候在这哭声里,死去的人能够得到一种心安,但现在啊,有的人家为了显摆孝顺的模样,都雇人和机器哭啦……”也只有老树知道,这家老爷子的真正死因,有了病不让去看,在家等着,熬着。有一天,老爷子实在受不了那疼,对孙子说,你跟你爹商量下,要不请个大夫过来看看?孙子说,已经请去了,老爷子高兴得很,好像病痛突然减轻了一大半儿,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,孙子回来说,请的是兽医,家里的牛这几天不怎么吃草了,爸爸让大夫过来瞅瞅。
傍晚时候,那辆吉普车又开到了这个村子里,树底下闲坐的几个老人,自觉的把身子往后挪了挪。车主叫小峰,是这个村庄里仅有的出去当兵然后留在城市“公家部门”的人员。记得有一次,车轮压过积水潭喷发出来的泥浆溅在了几位老人家身上,大家都敢怒不敢言,有人说,按照辈分,我们当中有几个是他家族的叔叔呢,都不打个招呼,况且小峰的爹还在村里,这不是给他爹丢脸嘛!有人还想让小峰的爹给评评理。只有老树知道,小峰近期密集回家的原由,小峰家原先5个兄弟,仗着人多是村里的一霸,后期抢占了很多财产,这几年兄弟几个都住县城了,只留下老爷子一人,老爷子也知道曾经霸道留下来的“冤孽”,因此对谁都和气的很。前段时间,老人家病倒在了卧榻上,靠的还是乡里乡亲的照顾,这几天,老人家快不行了,小峰过来目的是那些财产,连他爹都不顾及,还会顾及你们几个老人嘛?
夜晚的村落,蝉鸣的平和声音带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难得的静谧时光,只是突然间的喊骂和狗叫声,让还没有休息的人们又多了去看热闹的劲头。喊骂声很快定格到了一户人家里,三个儿子为了下个月老人家住在哪家而大打出手。这家老三为了劝解老大和老二的扭打,把自己的手指头都给弄断了,老人家拉架也拉不过来。大家也都是看着,没有人敢为老人家说几句公道话,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“小年轻”在乡村生活里的重要性,结果老人家羞愧难当的离开了人群。只有老树知道,在没有人的村口大道边,老人家对着皎洁的月光下跪,祈求月亮神让自己赶紧死掉,这样就可以缓和儿子们的争斗了。
月撒树梢,老树又默默陪伴着这个乡村度过了平凡的一天。寒暑过往间,风雨冲刷着老树的枝桠渐成沧桑。人情往来中,故事装扮着老树的根藤塑成情怀。在那千年不言语的日子里,无数这样的老树曾经见证着华夏文明代代延续的法宝,也默默见证了炎黄子民为之称道的骄傲——孝。
只是这个孝,作为“老”的翻转体,在历史的边缘和岁月的崖边,它也翻腾起了华北平原上静默千年却喧嚣当下的一个个故事,勾勒出了底层乡村在时代断裂处的某些个凹凸面。旁人或许听闻过,看到过,触摸过,却也不曾真正懂得过,只有那老树,血脉里充溢着那些古老字眼的真实涵义:
尊——手持杯酒敬在上
敬——苟身善意扶在旁,
孝——顺循天经和地义
亲——自立携小举义彰
尊老、敬老、孝老、爱亲,从一声啼叫、一缕炊烟、一声哀叹到一撮黄土,村口的老树见证着历史,也期待着未来,仿佛有这么一瞬间,它已经幻化成了那个长大的小孙女,对经过老树的左右行人,背诵着:
夜夜夜半啼,闻者为沾襟。
声中如告诉,未尽反哺心。
百鸟岂无母,尔独哀怨深。
应是母慈重,使尔悲不任。
昔有吴起者,母殁丧不临。
嗟哉斯徒辈,其心不如禽。
慈乌复慈乌,鸟中之曾参。